江教授去到甘肃借工具,离开前留下一封信给杜蘅。通篇读下来,基本还是那个意思,希望她跟她去上海,自然科学漏洞太多,一个不谨慎,容易犯思想上的错误。学生来传话时,杜蘅正在整理信件。“杜、杜、杜老师。”“有、有、有事找。”学生一张羊看人的脸。呆呆的,出现在办公室门外,磕磕巴巴。杜蘅知道有口吃毛病的人最受不了催促,她走出去,不打扰正在歇晌的老校长和其他老师,在走廊上,给足学生慢慢说的时间。学生很争气,急出一头大汗,把马玉莲要他带的话全带到了。杜蘅谢谢他,找到红霞,请她帮忙代一节下午的课,往卫生所赶。这时的她还不知道,宝路先前发作过一场爱情的高烧,心情仍在波动。为她可怜的梁队长,眼泪汪汪,从稠的哭到稀的。这个时节,家家户户的棉田刚好赶上打农药。通常打的是10591,往汽油桶改装的水桶里灌井水,配一配,挺轻巧的活计。陈家的药从来是两个哥哥来配,计量不会错。只是打药时必须长袖长裤,打完药,用肥皂洗脸洗手。请假在家的宝路突然说想给棉花打农药。在家窝得人都皱了,她要干点活。出门前大嫂马玉莲直乐:“今天太阳打西头出,咱家大读书人下地干活儿去咯。”陈母把长袖长裤放进塑料袋里,为女儿扎好,叮嘱她一定穿上,再热都要穿。宝路满嘴的知道了。到午前,马玉莲背着小儿子到棉田喊宝路回家吃午饭,到地方一看,嚯。好好的风情脸蛋给吓成一碗隔夜馊饭。马玉莲呆了几秒,嗷的一声:“妈呀,你说你知道,你咋知道的!”没换长袖没捂口鼻,给农药熏昏的宝路倒在棉花田里。两眼一闭,哪还能回话。身边几本散落的书。来棉田打农药还看书呢?!刻苦到叫人害怕,这家要出女状元。马玉莲东张西望,心发慌。幸好在撞见满村送信的穗子。穗子的大脑袋真没白长,一脑瓜子的主意。当场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撇,狂奔好几里,向别人家借来鸡公车,把宝路往车上一放,抓住扶手呼哧呼哧,两脚放电擦火星往前冲。“宝路,咱上卫生所!”“你不能这样吓我!”“啊啊啊,咋办嘛!你可让我咋办嘛!!”一条机耕路,全是穗子张狂的呐喊。喊得挺生离死别的,把树上的鸟惊够呛。背上是个肉墩墩的石磨儿子,沉得要死,份量童叟无欺,马玉莲哪有小年轻跑得快。真赶不上。呼哧带喘追在后边,一面动脑筋。心想,不能头个告诉公婆,尤其婆婆,万一再吓个好歹出来,陈百年这狗屁不是的东西绝对饶不了她。陈顺军马场那老远,别说她带着孩子,不带孩子也没脚力跑。再说宝路那样怕老叁,老叁一来,小姑娘家家还不吓破胆子。
背上的孩子估计饿了,颠几下哇哇地哭,孩子这么一哭,把玉莲脑子都哭乱了。眼看路上走来个背书包的学生,把人扯住,一车话往学生脑子里倒。让他去学校喊杜老师。这样那样说了缘故。杜蘅脑瓜一个顶十个,把她拉进来,到时候就让杜蘅去和爹妈说,你杜蘅一肚子学问,书不能白读,吓着老人你要负责。学生老实巴交,把马玉莲自言自语的话也传达了。传达得原汁原味。马玉莲要是知道,非怄死不可。卫生所铁架床上,宝路眼神看得远远的。这间是门诊部观察室,没有设备,除了床就是椅子,墙角堆几根打葡萄糖用的长杆子。护士给擦过身体,又粗又糙的麻花辫拆开,披散下来,看起来像只毛茸茸的小狮子,并不搭理穗子。边上是叁张空床。穗子以为没人,想说什么说什么。他说他这辈子没穿过这么湿的内裤,冷汗热汗一起流,简直可以拧出黄河外带一条长江,能赶上浇渠的水。他为她着了急,担了心。“知道什么是黄河长江吗,你就说。”“你给我说说我不就知道了。”“烦得很,不说!”“那不说嘛。”杜蘅在窗外,看见穗子挎着印有场部标记的绿邮包,捏针线,手上是宝路的衬衣,在给对方缝衣服,傻傻乐着。家里只有九十多的奶奶,少年的手弹性很大,男人的活会做,女人的活也会做。“你快走吧。”宝路心情很坏。尤其听完护士说她呕吐及时,中毒很轻微,流汗加中暑导致的昏倒,多亏穗子鸡公车推得卖力,颠颠簸簸,把她颠吐了,有所帮助。哪帮助了?沿路过来,多少人看她丢丑。十五岁的女孩子,正是最要脸面的时候,《红灯记》李铁梅能躺在鸡公车上摇头晃脑呕吐吗,必然不能。“没事啊,我陪陪你。”“不送信?”“晚点送。”宝路嗤他,穗子打的什么主意,她明白着呢。“爱伺候就伺候吧,屎盆尿盆你倒不倒!”穗子不敢吭声,悄摸看她几眼。这样的眼神,要是梁队长用来看她,该有多好。宝路莫名来气,嘴皮子一下尖酸。“再不走,拿针扎你。”“你扎吧,你早把我扎死了。你喜欢梁队长。”穗子鼻孔一扇一扇,小声嘀咕,“我奶说活人有叁苦,抽烟屁,喝茶根,烧煤核。我这儿还漏一个。”宝路才不问漏的是什么。她不喜欢大脑袋,吃不着葡萄也不能逼自己将就。——【注】1059:农药,用来防治棉蚜虫等虫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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